我在可可西里无人区巡山
2020年7月5日,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一位女孩独自踏上了开往青海格尔木的火车,之后进入可可西里无人区,失去了与外界的联系。7月27日,格尔木公安局的民警与蓝天应急救援中心前往无人区搜救,4天后,他们在清水河南侧发现了女孩喝剩的半瓶矿泉水,还有她的遗骸。
可可西里无人区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
这块广袤的地域在西藏-新疆-青海之交,平均海拔在4600米以上,面积4.5万平方千米,大部分地域里没有通讯信号。它地形复杂,常年低温,夏季温度仍在零下7摄氏度左右。这里气候变化没有规律,冰雹雨雪随机出现,棕熊、野狼等肉食性野生动物时有出没。在这广阔、荒芜、危险、拒绝了大部分现代科技的地域里,找人,如同大海捞针。
在这场搜救中,也有可可西里管理局巡山队的参与,他们在各保护站周边十几公里的地带里搜寻。多年的巡山经验让队员们成了可可西里的活地图。虽然搜救并不属于他们的工作职责,但早些年,每当有游客或驴友被困,他们都会作为向导给搜救队引路。在他们的脑海里,每一座山的位置,每一条河的水量,哪里水深、哪里水浅都一清二楚。
我们找到了一位可可西里管理局巡山队的老队员,他在可可西里工作了13年。这些年,他巡了无数次山,把科考队带进无人区,把迷路的人们带出无人区。他热爱这片土地,对藏羚羊感情深厚,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让他明白,在可可西里,神秘和美丽总是伴随着危险。以下是他的自述:
巡山
我叫尕玛英培,今年42岁,是玉树本地人。2007年我来到可可西里管理局巡山队工作,到现在有13年了。
巡山是我的日常工作。队员们一起进入可可西里无人区,沿着既定的线路进去60公里,到保护站上工作几天,再转一圈回来,看有没有火灾,有没有盗猎、盗采。统计路上碰到的动植物的数量,记在巡山日志里。
巡山不是一两天就能完成的,经常是十天半个月出不来。
无人区地形复杂,沙漠、河流、悬崖、雪山、流沙、沼泽,什么都有。1平方公里以下的湖泊有7000多个,可以说是「千湖之地」。本来路况不好,遇到雨水大了,就会陷车。
前年我们去太阳湖检查站,143公里的路,我们走了8天。这还不是最长的,最长的一次在2016年,来回120公里走了25天——全是陷车耽误的。
车陷进去无数次,用铁锹来挖。车上东西全都卸下来,车身轻了,车挖出来,再装回去,一走,不到几百米,车又陷进去了。坐车,陷车,挖车,就这三件事。
进山之前,车的配件,包括钢板、千斤顶、备用轮胎、补充的汽油都要带。汽油带2、3桶,一桶大概200公升。山里没有电,要提烧火的喷灯,加上汽油用来烧水做饭。锅碗瓢盆、吃的、水,帐篷、被褥都带着。无人区温差大,秋冬零下46度,夏天也是零下7、8度,要穿羽绒服,背两双鞋子,一双单鞋一双棉鞋。
药也得带,关节炎药,感冒药,胃药。可可西里的人都有风湿性关节炎,尤其我们巡山的。我还有腰间盘突出和胃病——吃饭不规律,有时候冷有时候热。身体再好的人,进去山里再出来,病也就出来了。
但指南针、GPS这些不用带。无人区有4.5万平方公里,几乎每个队员都知道哪里有沟,哪里有水。山的名字,湖的名字,水大了、水小了,我们全都知道。
走在无人区的时候,感觉非常开阔,一望无边。远处是皑皑的雪山,天特别蓝,云多,空气好,能看到很多动物,藏羚羊、野牦牛、藏野驴、还有黄羊。动物一看到人会先盯着你看,它在猜测你这个人是不是危险,你也在猜测它这个动物是不是危险,双方心里都害怕,对视一分钟之后,它掉头跑掉了。
保护站里有光伏电站和电话信号,但出去保护站十几公里就没了。巡山很枯燥,开车的时候只能四五个人一起聊天、听音乐,打发时间。
大多数巡山队员都有一个U盘,听完一个U盘换下一个队员的。我有一个32G的U盘,2012年买的,里面有1000多首歌,进山之前我去网吧下载,每次下载几百首,听腻了全删掉,回去再下。后来格尔木夜市有专门的小摊位帮人下载,我都去那里,只要二三十块钱。
进山之前我都录孩子的视频,还有照片,想他们了我就拿出来看看。山里手机没信号,他们不能打电话给我,只能我用卫星电话打给他们。卫星电话一分钟8块钱,不能聊天,就说「我现在在山里很好」就完了。不是我一个人打,其他队员还要打。万一打到欠费,我们连救援电话都没有。
每次穿着干净的衣服出门,都是一身脏的回家。山里没办法洗澡,一个月不洗澡,到了城市以后自己好像变成了野人。头发也长了,胡子也长了,身上脏,衣服也脏,脸晒黑了,远远一看,只有眼球白白的,其他都是黑黑的。走在路上,车又多,人又多,感觉自己从原始社会回到了现代社会,都不适应了。
时间变快了。山里什么都慢。云飘得慢,水流得慢,人动得慢——动作太快会有高原反应。好像自己的呼吸都变慢了。格尔木海拔低,一出来我就瞌睡,醉氧,好几天才能恢复过来。
周围变吵了。山里特别安静,只有自己一个人说话。城市里有人的地方就很吵闹,让我觉得,怎么噪音都这么大?
又一个星星掉下去了
很多人听说过可可西里,但不知道可可西里在哪,每次进去之后被困住了,才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进来了。
2012年10月,两个外国人在可可西里失踪了,我参与过搜救。
外国人是澳大利亚的,从格尔木骑自行车进来可可西里,他们没有吃的,体力耗尽,打卫星电话到他们大使馆,给了一个GPS定位。前一天第一批搜救队进去没找到,GPS定位最后一个数字错了,相当于错了十几公里。第二批又组织起来。
20号晚上我接到领导电话,让我把救援队带进去。9点左右,格尔木市特警队、武警的、公安的总顾问,还有测绘局的人和我一起从不冻泉保护站出发,连夜开车到红水河时,天已经亮了。
可可西里的日出漂亮得很。太阳大,从雪山的后面一点点出现,感觉很温暖。刚出来是红的,半个小时后变成黄的。当时想着要去救人,心里只有着急:你看,又过了一天。
正是冬天,红水河结冰了。这条河是可可西里主要的河流之一,穿越昆仑山流到柴达木盆地,我在山里走时经常见到。冬天它是20米宽,夏天80米宽,哪里水深,哪里水浅我都很清楚。车过不去,我们7个人下车徒步行走。我找了个水浅的地方,大家蹚水过河。水非常非常的冷,20分钟才过完河,鞋子、裤子全都湿了。
过河之后又走了30公里,我们到了他们被困的豹子峡,两个人蹲在一个大石头下面。双方语言不通,像哑巴一样用手比划。
人找到以后,先给他们吃了点东西,我们继续徒步回红水河。到了车跟前是晚上,很冷,没有取暖的地方,我捡了些野牛粪当燃料,烧开水给他们泡方便面。吃饱以后才返回。
我经常在无人区里走,60公里对我来说不太累。脚痛肯定有点痛,还是继续走,走不下去了也要继续走。其他人高原反应比较严重,大家都嘴唇干裂,有一个人流了鼻血,另外有几个人咳嗽,呕吐。
徒步的时候,狼,棕熊,野牦牛都出现过。徒步的时候我们看到一只狼,在河套里远远地走着。冬天的狼是瘦的,吃不上,夏天体格大,因为是藏羚羊迁徙的季节。
豹子峡那里野牛多,两三个或者成群的出现,比一个人还高。一群牛我不害怕,一个带头的牛看到人跑掉,其他的也跟着跑掉了。离群的野牛很吓人,攻击性强,几个人都打不过它,我不敢靠近。
这种搜救以前次数很多,后来就变少了。现在管理局属于三江源国家公园,地方公安局接到报警出警以后,我们主要做辅助性的工作。
半个月前,7月26号,保护站下了一个文件,组织去找走失的女大学生。当时我在现在工作的五道梁保护站,站里算上我有4个人,我们轮流出去,在辖区十几公里的地带寻找。
当天下午我们找了4个多小时,没找到,晚上在山里过夜,第二天继续。搜救只能在白天,晚上不可以,太危险。山里没有信号,我一直在找,8月3号出来才知道找到了,但是找到了遗骸。
真遗憾,年纪轻轻的。我特别希望找到她,然后把她带出来。那是一个生命。
找到遗骸的女大学生
有一次我自己也差点走不出来。
2014年,局里让我把陕西地质队带进可可西里卓乃湖保护站。当时所有食物都是他们准备的,我只拿着我自己的行李。第二天一问,他们只拿了自己的小帐篷,没有准备我的帐篷。地质勘查地点离保护站30多公里,我说我就不去了,在站上等你们。
两个外国人专家留了我一个人的食物,有菜和肉。放的时候我没看,他们走了我想收拾一下,箱子一打开,全都是柴油的味道。一个大柴油缸烂掉了,把肉和菜都浸了。我煮了三四遍,还是有味道,没办法吃。
当时我的心就慌了。没有卫星电话,手机没信号,和外界无法联系。
我翻了站里的各个角落,一年前我带中央电视台的到这里,他们剩下很多方便面,还有几个午餐肉罐头,一看,全都过期了,但我也很庆幸。我一天吃一包泡面,不敢多吃,怕吃完。到第五天下了一场雪,我就知道,地质队也困在勘测地出不来了。
房子里除了床、桌子、炉子,只有我一个人。我白天睡觉,晚上不敢睡,怕动物袭击,只有把门锁好,坐在炉子跟前加煤。灯、电都没有,我把煤油灌进玻璃罐头,加个棉花,做了一个煤油灯。我坐在床上,看桌子上面的灯能看一晚上。
以前搜救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能不能找到人,根本没想过孤独。但现在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做,实在是太无聊了。
保护站有笔,我每天都写日记,我今天干了什么,加煤、做饭,今天吃了什么,方便面、方便面,每天都记着。有时候也画画。我没有画画的天赋,乱画,只要我看见的都描绘了一番,好把时间过掉。保护站有个小窗子,可以看到一小块夜空。天气晴朗的时候,星星特别亮,我就数星星。还看到过流星,当时心想,又一个星星掉下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我真的很绝望,根本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来,也不知道食物能撑到什么时候。
就这样,我一个人在保护站熬过了22天,熬到过期方便面都没有了。当时想到自己如果死掉了家人会怎么样,孩子还没长大,这些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第23天晚上10点,小窗户的地方一闪一闪的。我一看,地质队出来了。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床这里走到大门口的,一看到灯光就太激动了。门打开的时候,十几个人全都哭着,他们以为我死了。两个外国人专家把我抱住,说什么我也听不太懂。
因为好长时间没有开口,我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了。反应了好久,我给他们说:「你们还好吗?」
回到局里以后,所有的同事、领导干部都来安慰我,有高兴的,也有骂的,骂我怎么这么多天不打个电话,他们担心。那些天里家里人非常着急,天天往单位里跑,「为啥那个人一点消息都没有?」但着急也没用,我在哪个地点他们都不知道。
回来之后,我瘦了8斤,整个人都变了。我平时话不多,下来以后话多了,跟每个人都说话,饭量也大了,吃什么都特别好吃。以前我脾气不好,现在同事、家里人都说,怎么感觉你脾气变好了?
现在想起来这个事情,真的很害怕。其实到了第18天,我自己写了个遗书,想给家人有个交待。回到站上之后,我把遗书烧掉了。
当时还在想,假如我死掉,不是动物袭击,不是人为,也不是生病,22天里面我连感冒都没有得,只能是饿死的。
不是因为保护野生动物,保护矿产资源,结果是饿死了。那真有点说不过去。幸亏我现在还活着。
你来了
我现在五道梁保护站工作,平时巡山、巡线,到了藏羚羊迁徙的季节,最重要的事情是给它们保驾护航。
每年4月、5月,几千只藏羚羊从西藏的羌塘保护区和新疆的阿尔金山保护区迁徙过来,它们会经过可可西里无人区,到卓乃湖产小羊再返回。这中间它们两次路过青藏公路和青藏铁路,我们就实行短期的交通管制,两边的路一堵,让藏羚羊先过去。
经常有游客干扰迁徙,有些人追着羊拍摄,拍照片,拍抖音,边走边播。我们过去劝说,讲解。藏羚羊迁徙时走得不快,不是一次过去几千只,是零零散散地通过。本来十几分钟就能走过去,有人干扰的话,要走半个小时或者一个小时。路还堵着,路上的司机和人都在等着。
除此之外,我们要存影像资料,照片和视频都有,把每天的监控放几十遍,计算迁徙和回迁的数量。
去年藏羚羊是4月20到30号迁徙,7月底到8月中旬回迁,分别有3000多只和4000多只,增加了300多只。可可西里一共有大概7万多只藏羚羊,只有一小部分迁徙到可可西里,大多数都在山里,不会被人干扰。
在可可西里,不同的保护站有不同的职责。五道梁保护站是藏羚羊迁徙的时候设置交通管制,让它们安全过去;卓乃湖保护站是防止母羊生小羊的时候其他肉食性动物影响它们太多;索南达杰保护站是专门的救护中心。
生产季节,几万只藏羚羊在卓乃湖的湖边生产,狼和熊一来,母羊成群跑掉,小羊被落在那里。其实藏羚羊一生下来,不到几分钟就会跑,跑的速度比人还快。但它很害怕,就在原地蹲着不动。
如果有这样的情况,我们就去把小羊抱回来,送到索南达杰保护站,给他们喂牛奶,养大到第二年它们跑得够快了,不会被狼吃掉,再放生。在索南达杰保护站,有公司专门给小羊弄了个围栏,防止狼进来。
藏羚羊是有灵气的,你抱着小羊用奶瓶喂了一两次以后,它就习惯了你身上的气味,就算母羊或者其他羊在外面,它也不走,它感觉你像它妈妈一样,一直跟着你。
放生小羊的时候,大家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放走,它又跑过来,跑过来又把它赶走。它一直回头看你,心里真的好难过。赶走它两次,它就跟着羊群走了。羊跟羊都长得一样,分不出谁是谁,无人区太大了,以后可能再也见不到它了。
救助藏羚羊不能过多干扰,有时候就算看到狼吃羊也不能做什么,心里很难受,想把狼赶走,但没办法,这是生态平衡,是食物链。
藏羚羊是高原的精灵。这种动物脾气很温和,对人没有敌意,也没什么攻击性。茫茫大地,很安静,突然看到了一只藏羚羊,就觉得很亲切,像我的家人一样。每次看到大量迁徙的藏羚羊,我都激动。心里想,你来了。
内地人和游客都说可可西里无人区名声大得很,真正到了这里以后才知道,可可西里没有树,生态脆弱,植被很少。很多年前就是这么的荒凉,只有地上长的矮草,有些地方沙漠化很严重。这里地形复杂,气候多变,现在是好好的蓝天白云,一会儿就是冰雹雪雨。人家说,高原的天气,女人的心,是说变就变。海拔又高,人生存不了,只有藏羚羊能生存。
在这样的世界里,自己很渺小,人很渺小。云是低的,天也很低,这是离太阳和天空最近的地方。
我的名字尕玛英培,是家人找高僧活佛起的。活佛看你一生的命运,再起你的名字。命运我不知道,家人没说过。不过,「尕玛」的意思是「天上的星星」,「英培」的意思是「供奉、虔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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